也无青萍剑，也无瑶台月

　　人说，白虹仙宗三尊之一的展绫锦疯了。

　　她先是杀了天心宗掌门；又杀了洞灵派长老，连同此派十数名中层和弟子；后又杀了清微宫少宫主，两名殿主也一同殒命。

　　当她杀到天心宗之时，有人说是因为其掌门出身白虹仙宗、又脱离仙宗另立门户，此为仙宗迟来多年的灭门审判；当她杀到洞灵派之时，有人推测莫不是两宗派结怨多年，如今仙宗认为己方已筹备万全，此为即将正式开战之讯号；当她提剑离开清微宫之时，有人思忖莫不是天机即将巨变，末法乱世将至，此为顺天旨意而行的先发制人之举？

　　而当她周游而归回到白虹仙宗，面对宗门上下的战战兢兢、面对掌门真人的亲自质问之时，却是腰间青萍剑再出；掌门未及阻拦，仙宗内部转瞬又是三百人毙命——人们终于开始说，是展绫锦疯了。

　　

　　此时是白日，月光却铺到了白虹仙宗的护山大阵前。

　　“是魔君到了！”

　　护山大阵缓缓开启一条相应的通道。乘坐法器“瑶台月”到来的是一名衣着华贵、雌雄莫辨的少年，看样貌相当年轻。虽被人称作魔君，却竟是白虹仙宗摆在明面上的交谊人物；随着少年的到来，宗门上下无人表现出敌意，甚至反而有种庆幸之感。

　　因为谁都知道，在魔君成为魔君之前，其曾在白虹仙宗修习多年，并且，是展绫锦曾经的徒弟。唯一的徒弟。

　　如今敢近身展绫锦并以良言劝之的，怕也只有这位少年魔君九琳了。

　　九琳跳下瑶台月，长靴踩到寻凤殿前的广场上。香炉之前一人盘膝闭目坐着，身披青黑鹤氅，发丝依风而动，正是青萍饮血三百条性命的展绫锦。

　　“绫哥哥。”九琳走上前去，开口唤道。声音柔柔的，此时方能辨认出她原是女子。

　　展绫锦睁开双眼。自从九琳继位魔君之后，她与展绫锦便重以平辈论交——这尚且不提，但世人皆知展绫锦是女子，而与伊最为交好的九琳却称伊为哥哥。

　　九琳盘膝坐到展绫锦身边，圆圆的眼睛看着伊，不发一言。

　　展绫锦眼神柔和，手抚上了九琳的发顶，意味缱绻地揉了揉。随后说：“还天诀如今的我已无法修成，我的路从化神期入魔界的那时起就走错了。即便以后能够斩天合道，也无法渡过天地大劫。”

　　伊的嗓音低哑，甚至听来出乎意料地更似男子。

　　九琳眼睛睁大：“你想起前世了？”

　　展绫锦眼含笑意：“不是你告诉我的么。”

　　“哦。”九琳抿了抿嘴。

　　展绫锦说：“你告诉我的太多了，因此一眼便望到了命运的尽头。此世已没有出路了。”

　　九琳轻声说：“对不起。”

　　展绫锦摇头：“我没有责怪你。”

　　展绫锦转目看向空旷的广场，广场空无一人，平地起风，吹拂着二人的发梢。除此之外，有数道神识探查着二人对话情形，皆被展绫锦挡在了三尺之外，让人看得见二人模糊动作，但听不见声音、看不清口型。

　　展绫锦开口：“如果此世能再早点遇见你就好了。一切早点发生，是不是就来得及？”

　　九琳想了想，摇头否定：“灵躯不现、魔君不死，我便无法继任，自然也无法早些时日拿到还天诀。”

　　“也是。”展绫锦点点头。

　　说了这么多，二人谁都没提仙宗内外那三百余条性命。实际上，当九琳听到死去的那几个大人物都是何人时，就已经知道原因了。

　　“能再帮我试一次吗？”展绫锦问。

　　九琳看向伊：“你是指？”

　　展绫锦解释道：“下辈子，你来早点。”

　　九琳不由得喉头一紧。过了一会儿，缓缓点头道：“好。”

　　展绫锦说：“但是，我不想再记不得了。”

　　伊掌心中出现一枚玉石，随着伊凝神，玉石周身散发出缭绕的氤氲雾气，展绫锦毕生的记忆缓缓注入其中。

　　展绫锦将闪烁着光芒的玉石放到九琳的手心，两人双手交握，将玉石仔细包裹住。

　　展绫锦说：“能的话，带到下一世，到时交还给我。”

　　九琳问：“到时你不想要怎么办？”

　　“那就看他的缘法了。”展绫锦道。

　　“嗯。”九琳点点头，倾过身去抱住身前的人。　　展绫锦回抱住她，说：“那时刚遇见你，你还那么小，在魔界孤零零地一个人，被我带到仙宗来修习。下次再遇见你，会是什么样？”

　　九琳说：“不知道。”

　　两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儿，直到展绫锦松开手，说：“好了。”

　　九琳点点头，看着伊。

　　青萍剑动。这次，对象是主人自己。

　　一剑封喉。

　　于三尺之外观望的神识的所有者，掌门与其余三尊，这一刻均凝重地站起身来。

　　他们看到展绫锦身子一歪，倒在魔君九琳的怀里。鲜红的血液蔓延到香炉脚下。

　　他们知道人不是九琳杀的，展绫锦先前如此作为，自戕以谢罪是最容易的解法。只是白虹仙宗的返虚境界大能如今再度折损其一，死的还是返虚高阶的展绫锦，无论如何不能不说是损失惨重。掌门在这一瞬间想的更远：展绫锦已死，魔君九琳于白虹仙宗再无其他牵挂，今后当如何维护仙宗与魔界的关系？

　　思及此，掌门感觉到九琳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。不仅是看向他，也隔着神识看向了所有这些窥探的大人物。

　　今日的魔君九琳原是前任魔君去世后被众仙门推举而上的傀儡，虽后来逐渐摆脱仙门控制而与之成为平等地位，但其自身至今不过化神中阶，即便依靠魔界法器能达到化神大圆满之威能，终究不及返虚。可现下她又是如何能察觉众返虚期大人物的神识，甚至反观众人真身的？

　　没人能回答了，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九琳将展绫锦留给她的玉石衔在口中，而后高举手臂，向天打了个响指。

　　簌簌的风声。

　　淅淅沥沥的细小破碎声中，二人的身形逐渐化风而去，包括已经蔓延到地上的血迹。

　　此后再无展绫锦，也无魔君九琳。

　　留下的，唯有殿前的香炉和一尘不染的青石砖。

　　很干净。